寂寞芳心小姐情系乡村

young and damned and fair

博爱

王/叶/方随便组,借用《东亚往事》的设定默认叶与方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曾留日,人设基于小说、初版剧本和电影。


从大华出来,两人都无言。叶先生与王先生都没开车,他们并排走,王先生盯着一路烟头,闲散的将军清点士兵。天将黑,鱼贯出来的是成群结伴的大学生,玳瑁镜,青果领,嘴里嚼着的无非是口香糖和酸臭的文艺理论,战争与时代都对大学生没有一点影响,无非slang可改念成スラング,英国帽只有换成意国帽、美国片不再开映而已,或许去舞厅还要小心一些所谓的同胞的袭击。两人走得极慢,也许想着曾经自己也属于这群体,大学生们散了尽,他们仍在慢悠悠走着。

许久,王先生才说一句,多难看呢。叶先生皮鞋停顿顷刻,侬介想额?

王先生哂笑:总而言之,千秋万世,永远颠扑不破的就是这一个爱字。 我们应当爱人群,爱团体,爱家庭,爱的起点是赤子之爱,扩充为宇宙之爱,那么若几乎人人相爱,世界大同,一切纷争自然消失无形……他们倒有信心,跟一群占领区的人们这样地说教,你信吗?

“你把台词记得真牢,你应当做速记员。”叶先生瞟一眼散开的人们。

“你以为我不想?这比在这工作安全多了,但恐怕现在会饿死,哪里还能看电影。侬欢喜阿里个演员?陈云裳卖相老好了。”王先生说。陈云裳是美,一双凤眼里满含天真的媚态,笑起来时尤可爱,但叶先生说:“我喜欢那个王丹凤。之前似乎没见到过她。故事太愚蠢,可笑极了。不该辱没她。”

故事确愚蠢,良善的影片偏以孱弱的故事传递思想,更叫人怀疑这思想的价值了。到底《博爱》是部all-star的大片,再可笑,那么好许多的明星的美也足以让买了票的观众们闭上埋怨的嘴了。其中《朋友之爱》一段,二男一女牵起的手逗乐了整个影厅,有人吹口哨,王先生看向小叶,他也弯起眼。唉,太古怪的友谊。恋爱分明只容得下两人,即使两条狗也会相争一块肉,掺了爱欲的友谊太污浊,不如迟早将它摒弃。电影中竟还能继续,那的确理想得滑稽。说到底是橘生淮北,将一切都盲目地移植到这块面临着皲裂的土地是太懒。如今怎样时代,除女人,剩什么得以入目?

“喔,王丹凤。伊倒像侬额相好。”王先生说。

想到两人每每结伴去舞厅,总能看见一小姐:一张局促而紧张的脸,五官却温钝舒展。百乐门、米高美、丽都、仙乐斯、大东……无论踏进哪一家舞厅,顺着小叶沉寂在烟雾里的晦暗眼波望去,只一个女人,那是她。她的脸甚至也印在了王先生的记忆中了,有时夜晚做梦也看到这胸口总别一朵假花的她——即使假花,也是香的呢。真一个神秘女郎。千百年死亡谱成的历史和被禁止了的好莱坞电影都告诉人们,上海郊外一具具仍穿着华贵旗袍洋裙的尸体也这么告诉他们,向来神秘女郎最危险,却更让人无法控制地去爱。这爱跟珍珠港事件爆发前的美国侦探杂志一样廉价,也不妨它映射现实。他想小叶被她吸引了,也是香的呢,即使假花。五官却温钝舒展,一张局促而紧张的脸。有时借故走近,却听见她同身边不同的人——一样地黄而矮小——低低吐出几串绵长的日语,这也是个犯着怀乡病的藤娘么?作着的梦不真切,想来也是充斥着淡淡的樱花香味的呢。对于这样的漂亮女人,王先生是更宁愿去抱着些许善意去揣测她。他这样在间隙中琢磨着,却被叶先生突然暴怒一样的急速的头音拉出来了:“侬勿要瞎讲!”他必然察觉了这莫名其妙的失态会使人疑惑,又堪堪平静了语调:我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相好。

哪能突然发火?王先生自认无辜地用拔高的声音压同伴一头,叶先生愣愣神,只摆起一副笑脸,用肩撞了他。王先生对这示弱向来买账,也报以一笑,又补上一句:“那末,一个无名的女人有什么好惦念?多跟文化部的人白相白相,不要说那个王丹凤,即使陈燕燕陈琦陈云裳陈……你都能弄到手。”

叶先生嘲弄地哼他一声,缓慢摇头:“没兴趣。只看着已可以满足,真得到就无趣许多。”

“喔!竟还有些骑士道精神、士大夫遗骨。你真这样想?”王先生那么笑着,“今朝中午抢我的红烧肉时可不是这做派。”

“红烧肉不是女人。”叶先生说。

  

问:“你最偏爱哪位作家?谷崎润一郎、志贺直哉、横光利一,还是夏目漱石、菊池宽?”(一个显而易见的、无话找话的问题。一段成功或失败的恋爱的无趣调剂。话刚出口他便后悔,但似乎只有文化和股市两话题配得上银座的酒屋的氛围。)

答:“我最近在读小林多喜二,我不清楚。他笔锋太残酷。我不愿看人民受苦。”(他看着她满洲遗民的口。遗民该是:苍白、脆弱、苦闷、愤懑……她并不遗民地抹了淡淡一点樱红的唇膏,感到一阵绝望:天哪,她太美。为何竟是凡躯?任何人都可以得到她了,即使是他。她该是神女,诗中一个缥缈的意象,襟巻に一片浮ける朱唇かな。她的樱红色拥着的唇轻轻地开合,井之头公园的樱花定在轻轻地摇曳。他说:我很意外,这不多见。)

  

静安寺路不太平,租界正中央最对日人忾愤,也恨屋及乌地仇视起为汪主席服务的人们了。何主任告诉王与叶千万小心,两人不甚在意:重庆、延安都曾有残害无辜的历史,如今却是非常时期中的非常时期了,民众对他们清楚得很,再这样做无异于在身边砌好墙,自绝于群众之外。且本就是籍籍无名的小人物,无人关心自无人视为眼中钉。叶先生欲去百乐门,王先生自没有不跟着的道理:“出来之后就去静安寺,烧高香拜大佛,让佛祖保佑活过至少这几年。”

“怕佛祖要降雷劈死你。”

“那我可得站你近点,死也拉个垫背。”

买了够三跳的舞票,进去时菲人乐队正奏舞曲,池里人们跳slow foxtort得欢,自舞厅接连被袭击后安保做得极严,一切打破室内欢愉的情绪也被拦在门外。两人各随便找了地方坐下,各点一杯啤酒,又聊起天来。

“这么久你都没聊过你家人呢。”王先生突然说。

“都在宁波,多少年没见。怎么聊?”

“你就没回过宁波?”

“来了上海,哪也不必回。”

“可是最最标准的数典忘祖。”

“别说你不是。”

王先生默着了。叶先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两人都最配这词吧,也都习惯了。他的目光转向一双满洲遗民的口,遗民该是:苍白、脆弱、苦闷、愤懑……她现在大概是标准的遗民了。单色的渔网旗袍掩饰了愤懑,唯独能看到其下隐隐约约的衬裙。他感到厌恶,她此番打扮的缘因他清楚,因此更为她遗憾。不再是银座的唇覆樱花的楚楚少女了,童贞(他亲手取走)、温柔与善良都离她远去。头发梳成美国式,唇膏深沉,变成洋红、深红色,井之头公园转了秋。童贞他不在意,她的温柔与善良……穿西装的男人握着子弹杯坐在她身边,就这样吧,不要让它演化成痴恋。她行事若暴露,那么他也无能为力,也许是不愿出力。为她的冷漠沉默静默昏默缄默柔默杳默为她的……为她没有火眼金睛,为她仍怯怯笑着,却让他知道了它成一种杀人的手段(他一瞬间有一个也为自己的难分虚实的念头但他最终抛弃了这想法只有这样做他才会少些愧意即使她的暴露她的死还未发生)。他一直以为这笑是两人一同强压着芳香四溢的爱意时发明出来的,他的沈默的笑,他的羞怯的笑。他想到谷崎的女主角,这竟然映照了现实,蛛网也爬满她背,洞下是她白皙柔嫩的为黑纱遮掩着的皮肤:“你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胆怯了,所有的男人,都将成为你的肥料!……”

……肉香在舞厅里沸腾,笑声舞曲是调料,脂粉的香气适当,舞客撑起的西裤不少。

他不知道自己该是第一袋肥料还是侥幸逃过一命而浑然不知,他笃信她的改变只是心灵是思想而非人格,只要人格的权杖在心底最深处伫立,她总会变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期望她的变换,仅仅因为她是未婚妻,将身体献给他。他恨不起来,有时同情她:没了祖国,自己也没了。为复仇献出自己,女人能做出来的最没有理智的事。以前爱情尚且存在,作了战火和猜忌的燃料,不知何处寻了。希望的火星子偶尔像被挤压过甚的柠檬汁液蹦出来,溅到他,不痛却酸,倒叫他怀念。他想念起上野公园的莲花、和平牌香烟、同看落语时她用咳嗽掩饰着的轻笑。太摩登都市,总要有人守旧。

他愈来愈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喝空几次杯,疑心自己要患上精神错乱。“我去跳舞,”他对王先生说,用拇指揉开攥成团的舞票,上战场一样地走向一位素昧平生的小姐了。

王先生正看着一切,看那朵假花隐秘地散发着都市味的香气,也看叶先生飘飘地让舞女的腿贴上他的裤角,看saxophone同人们叫嚷着,他那么“哈”地一声太息,遑论电影中的博爱如何怪诞却理想,现实总是依人改变,有人是并不愿随着命运行进的。

  

从静安寺出来,两人都无言。路上看不到一个西洋人了,偶尔几个匆匆的高鼻深目的人路过,仔细看也是犹太人的长相,要么是些白俄浪人。叶先生说:“美国片也看不了,没意思。”

“今晚去跳舞厅吗?百乐门。”

“去了这么多次,也没看你跳过几次舞,这不就是浪费钱吗。”

“那么好吧。去赌两场回力球好了。”

“还是变相的浪费钱,不过是有赢回的希望,那就去吧。”叶先生说。

第一盘王先生押了1,叶先生押了5,“你确定是5?”王先生看了同伴的选择,简直无法关住将要侃侃而谈的嘴口,叶先生说:“关煞表上5是表现不佳,也不代表无法赢,赌博要看气运。”后几盘两人便随便选了些数字,便坐了下来,一同看起比赛了。王先生点起一根球棒牌的香烟,一种奇异而冷峻的熟悉感扑上叶先生的鼻腔,唤起了法政大学的回忆,满是近视镜、廉价烟、喷溅的口水、懊恼地咬着笔的同学的回忆。“这哪来的?”他问。

王先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到处都是日本人,一包日烟不也是随处都能买到的么?”

叶先生说:“哦,我都忘了。”

比赛到最后,两人押上的钱竟都输个精光,王先生啐了一口吐沫,叶先生也只翻白眼:“看到没有,这就是我们的运气。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还有钱,反而一无所获。”

“下次还来吗?”

“有钱时再来,我不信会栽在这里。”叶先生说,看了一眼王先生,将离开时,又重新穿上大衣。他心想:妈妈的,什么时候上海的十一月这样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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